两年前的日本福岛核电站事故让德国政府决定立刻退出核电，进行“能源转向”。在能源与环境领域，德国一直是理念和技术的领跑者。而德国的政策制定者们也认识到，能源转型涉及公民、企业和政府，只有拥有开放技术、以市场为导向且节约成本的各种措施手段，才能避免对企业和私人消费者造成过大压力，才能确保社会对能源转型方案保持长期的接受度。
两年前，受日本福岛核电站事故的影响，德国联邦政府决定立刻退出核电，进行“能源转向”。这令整个欧洲都感到吃惊。而事实上，早在2010年9月，德国联邦内阁就通过了《能源方案》，这一方案以加强可再生能源的开发和利用、提高能源利用率为目标，并希望到21世纪中期即2050年，德国能源供应奠定在一个新的基石上——拥有安全可靠、经济上可行并对环境无害的能源供给，让德国成为未来世界能源效率最高、最环保的国民经济体，并保证具有竞争力的能源价格和高富裕水平。
在能源与环境领域，德国一直是理念和技术的领跑者。而德国的政策制定者们也认识到，能源转型涉及公民、企业和政府，只有拥有开放技术、以市场为导向且节约成本的各种措施手段，才能避免对企业和私人消费者造成过大压力，才能确保社会对能源转型方案保持长期的接受度。
为保证能源转型政策的实施进度，2011年10月，德国联邦经济与技术部和联邦环境部共同启动了一个监测程序，并共同起草每年提交一次的监测报告，和每三年提交一次的进展报告。这一监测程序还设立了一个独立的专家指导委员会，为政府出谋划策。在2013年上海论坛上，我们见到了这一专家委员会的主席，海德堡大学环境与资源经济学教授，欧洲经济研究中心(ZEW)“环境与资源经济、环境管理”部门主任安德烈亚斯*勒舍尔(Andreas L觟schel)博士，并邀请复旦大学经济学院教授、能源经济与战略研究中心常务副主任吴力波对他进行访谈。
“从经济学家的角度来说，我们总是希望改革路径在经济上是最有效的，不要给居民和工业企业带来过多的负担，否则改革一定会受到某种程度的抵制。我们必须让德国人民看到这件事的积极意义，同时保证在实现目标的过程中不要出现太多的资源浪费。”勒舍尔在谈到德国的这一长期战略是否会具有政治不确定性时这样说道。
希望两位能源经济学家的对话，能为读者们勾勒出德国“能源转向”政策的理念和目标，以及德国在环境与能源领域如何适当利用市场经济机制，让最优秀的想法和技术得以贯彻。今年6月，我国在深圳试点首个碳排放权交易所，德国渐进、务实、创新的能源政策，或许能对我们进一步使用更灵活的市场体系来推进可再生能源发展、探索新型工业化道路带来一些启发。
多种目标协调一致才能达成最终的能源转型
文汇报：作为德国能源转型专家指导委员会的主席，能否请您为我们介绍一下该委员会的职能？
勒舍尔：为了在2050年前实现能源体系转型，德国政府设定了一系列长期目标。2010年9月，联邦内阁就通过了《能源方案》。《能源方案》不仅描绘了能源系统的整体蓝图，即21世纪中期的德国能源体系，同时也指出整个转型过程必须有一个以科学监测为基础的机制。为此，政府每年会发布包含约50种能源转型指标的监控报告，涉及能源安全、德国工业部门及居民能源成本等多个方面。
文汇报：2012年12月，第一份监测报告获得内阁通过。能否为我们介绍一下您有什么新发现？
勒舍尔：我们总是希望能提出一些新的想法。基本上，我们会逐一考察各个关键领域，指出在能源转型过程中已经实现的成就和仍然存在的问题。例如在提高能源使用效率方面，我认为我们做的还远远不够。而在可再生能源方面，我们正在正确的道路上逐渐接近目标。从能源安全的角度看，我们可能在装机容量方面存在些问题。在成本方面，尽管目前能源转型所产生的成本还在一个可接受的水平上，但事实上一部分成本增加已经内含在了目前的管制体系中。
最后，从整个欧洲的层面来看，我们主要关注的问题是欧盟的排放权交易体系(European Union Emission TradingScheme，EUETS)。虽然目前欧盟排放权交易体系并没有对德国的能源转型起到强有力的推动作用，这是因为现在排放权交易价格还相对较低，德国的企业没有很强的动力去进行低碳化投资。
文汇报：2011年6月，受日本福岛重大核电站事故的影响，德国联邦政府决定立刻退出核电，进行“能源转向”。目前，德国在能源系统转型方面面临哪些挑战？
勒舍尔：目前一个非常关键的挑战是对退出核电中各种问题的处理。这也是为什么我们需要更快地发展可再生能源，包括一部分的化石燃料。但这并不是唯一的挑战。我们还有其他的目标需要完成，而且多种目标之间需要协调一致才能达成最终的能源转型。
现在还有一个主要问题是在建筑部门，我们希望在2050年前基本实现建筑零排放的目标。这不仅涉及建立太阳能光伏系统，也包括如何在建筑的供热系统中利用可再生能源，这就关系到如何使用绝缘材料及其他手段。但我们不能只关注新建建筑，从长远上考虑，新技术必须广泛被应用于所有建筑，才能基本实现建筑部门零排放。这一计划非常宏大，同时也是提升能源效率的关键，是实现转型所必需的。
可再生能源当然是替代核能的选择之一，但也仅能起到部分作用，一些可再生能源是作为中间品出现的，我们仍然离不开传统化石燃料。
文汇报：最近美国页岩气的成功开发是实现能源自给的极佳范例，奥巴马也想通过这一方法来促进美国的再工业化进程。在德国，页岩气是否也成为关注的热点？它会否也成为德国考虑的能源自给战略的一部分？勒舍尔：在德国这同样是热点话题。美国和其他一些国家的页岩气热将德国企业置于不利的竞争地位，但这种成本劣势并非由于能源转型所引起。事实上，德国政府非常清楚能源密集型产业在国际竞争中的问题，这也是我们从中学到的重要一课。我们并不会在国内盲目推行类似的页岩气革命。我们对这一战略仍然存疑，希望再等一段时间，到技术更成熟的时候再作考虑。对德国来说，利用页岩气并不是个短期选择。也正因为此，德国政府也试着帮助这些工业企业不要由于价格因素而陷入更不利的竞争处境。这种劣势并不能通过补贴来完全消除，仅能略有帮助，如免除大用户的上网电价、降低电网费用等，这也只是针对全球的非公平市场行为的一种反馈。
可再生能源技术发展需要市场导向性手段的支持
文汇报：您提到德国现在还离不开传统化石燃料。德国目前是褐煤的最大生产者，而褐煤是煤化程度最低的矿产煤，它的使用会带来严重的环境污染问题。褐煤为何至今仍在德国能源结构中占很大比重？
勒舍尔：如果你去看德国的电力系统会发现，煤在其中具有重要地位。德国45%的电力生产来自于煤，长久以来都是这样。从过去到现在，煤都是德国电力系统的基础之一。确实，用煤发电不安全也不环保，尤其是褐煤。但当前欧盟排放权交易体系的碳价格非常低，每吨CO2
只有5欧元。这也就意味着将发电用能从褐煤转向用天然气是不现实的，或者说至少在价格上是不经济的。天然气价格在上涨，煤炭价格在下降，CO2价格又很低，因此我们会选择继续使用煤炭。
我认为德国人并不很担心本地的空气污染问题。例如，我们在曼海姆有一个非常大的燃煤电厂，人们对新建一个燃煤电厂几乎没有抵制情绪，因为他们知道解决空气污染的种种手段都会在电厂建造时被考虑进去。但我们仍然有全球性的环境污染问题，而且去年全球的用煤量又有所增加。这就是有意思的地方——我们所使用的工具是排放权交易体系，但我们又不想互相影响。也就是说，我们对空气污染有这项特殊规定，但同时又不想采取过于强硬的措施来完全排除煤炭的使用，而是想利用市场手段来调节，但市场工具过低的价格还不足以达到效果。我们需要每吨CO2大约20欧元以上的价格才能使电力企业放弃用煤。
褐煤是德国的重要资源，德国的褐煤储量在全球排名第5，目前来看还是极具竞争力的。只要我们能把CO2排放控制在目标之内，我们不会额外采取其他措施。如果排放权交易系统在这方面没能实现很明显的效果，我们可能会重新思考煤的问题。
文汇报：那么，是哪些原因造成目前碳排放价格如此之低？如何促进企业对低碳化进行投资？
勒舍尔：这某种程度上是对2009年后经济危机的一种反映，这意味着对碳排放许可证的需求急剧下降；同时我们也要认识到，这一系统需要有更好的保护，使其免受经济波动的影响。另一个原因是，在欧盟以外，廉价的排放许可通过灵活的机制被广泛使用，所以我们对于在我们的系统中想要有多少许可证这一问题必须十分谨慎。第三个原因是我们向工业部门免费提供了大量的排放许可，我们这样慷慨地提供免费许可也是鉴于经济形势。在一些案例中，企业得到的许可数量比他们实际的排放需要还要多，所以他们甚至可以出售排放许可证并从中获利。
但我们现在讨论的是2030年的目标。所以我认为，我们必须考虑到这些情况，并定立远大的目标向投资者展示，尽管现在排放权交易体系的碳价格可能较低，但我们有长期的投入去实现我们的目标，现在投资低碳化技术将会获得回报。这些投资中的大部分都将是20年以上的长期投资，而未来几年的发展并不代表长期的情况。
文汇报：碳捕获与储存技术(CCS)的前景如何？
勒舍尔：最近在德国民众中已经出现对于这些技术的一些怀疑情绪，因此我们停止了德国大部分的试点项目。这其实非常可惜，因为这确实是一项很有前景的技术。我深信未来将出现解决全球污染问题的新技术，但这种技术应该不会首先在德国应用，尽管也存在这种可能。根据污染问题的全球属性，我认为让中国成为解决全球污染问题的领跑者或许是更好的选择。显然，中国还存在和煤炭使用相关的其他问题，例如低效的火力发电厂产生的空气污染等。而德国的情况和中国不太一样，德国电厂的平均效率更高，对环境的影响相对小。
文汇报：德国采取了哪些政策来促进可再生能源的发展？这类政策的成本和收益如何？
勒舍尔：我认为德国近年来的可再生能源政策是十分有效的。去年，可再生能源占比达到23%，而且上升得很快。达到这样的成果也表明，投资可再生能源是很具有吸引力的，也就是说你必须让投资者有动力去进入这个产业，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在光伏领域有显著增长的原因。一方面，这促使可再生能源成本迅速降低，产生规模效应并促进技术发展——光伏的成本从原先的40%降到现在的20%甚至更低，并且还在不断下降中——这些都是政策所带来的收益。德国政府事实上是在为这些技术的学习曲线支付成本。另一方面，这些政策的成本事实上也是十分昂贵的。随着可再生能源渗透率的提高，成本自然而然地会上升。去年我们为了可再生能源的发展付出的成本约为200亿欧元。这些成本主要反映在居民用户和工业企业的电费账单上。可再生能源分摊费从原先的3.5分每千瓦时涨到了2012年的5.3分每千瓦时。
这事实上是全欧洲第二贵的居民电价，仅在丹麦之后，可能也是全球第二贵的了。因此改革势在必行。在可再生能源发展初期，我们确实需要一种对特定技术的20年不变的上网电价政策，或是为可再生能源提供一定补贴，例如能够完全消除可再生能源投资者的投资风险的那种补贴。初始阶段这种政策是较好的，会将可再生能源的比重提高到20%，但我们并不认为对剩下的80%也能够适用同样的模式。
这个讨论现在才刚刚开始，但你也知道今年是我们的选举年，所以如何进行可再生能源系统的改革主要取决于今年9月被选举出的新一届政府。我认为这一改革必须深入进行，要包括可再生能源的市场整合，同时也要有能够支持可再生能源技术发展的市场导向性手段。
欧洲应发展成为一个统一的能源与安全市场
文汇报：为了在非洲沙漠捕获太阳能并通过海底电缆将产出的大部分电力输往欧洲，2009年德国提出了Desertec的计划。德国在北非的能源战略是怎样的？
勒舍尔：Desertec是德国工业的一项极具远见的项目。我们的设想是从太阳能和风能资源更为丰富的区域获取能源，如北非。这项计划始于2009年，目前对这一技术的热情已不如原先那么高涨了，但项目还在进行中。我认为我们应当从另一个角度看待这件事，不要总是关注在把能源输送到德国这一点上。这本身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因为高压输电线需要经过西班牙、法国再到德国。现在我们更关注北非本身的可持续发展问题，包括在北非各国之间进行可再生能源的输送，而不是仅仅将那里的能源输送回德国。尽管很多公司从这个项目的撤出让其实力有所减弱，但我仍然相信我们不会完全放弃它，而是会逐渐转移它的重点。我们会从支持当地能源发展、为当地提供先进的技术等角度来推进，这些都将是德国企业可以做出贡献的领域。
文汇报：可再生能源在全球的资源分布也是不均匀的，这是否会导致一种类似于对石油和天然气的不平衡的依赖性？可再生能源在未来是否会受到地缘政治的影响？
勒舍尔：目前在欧洲，每个国家有单独的支持可再生能源发展的系统。可再生能源的潜在储量在欧洲分布并不均匀，如欧洲南部的太阳能、北部的水电和西北部的风电。目前，由于每个国家的支持系统是独立的，因此对于这些潜藏的可再生能源并没有真正利用起来。对此我认为一个很好的解决方案是建立一个全欧洲范围内的支持可再生能源发展的系统，这将意味着我们能对不同的能源有更好的利用，例如在欧洲的西北部发展更多的风电，在北欧发展更多的水电，在西班牙、意大利和希腊发展更多的太阳能。这些都是我们现在还没有做的。
德国是欧洲最大的光伏发电消费国，但德国并不是欧洲太阳能最充足的国家，这就是一种低效的表现。所以我认为可以在欧洲发展一个更有效率的系统。也正是由于我们想要朝着欧洲统一的能源与安全市场的方向发展，这在长期内并不会产生能源安全方面的问题，我们将会有一个统一的电力市场和更高级的国家间输电网络。在这样的框架下，可再生能源在欧洲范围内得到更好的分配也是可以想象的。
现在，我们还没有长距离传输可再生能源的基础设施，而这正是能源转型过程所必需的。德国已经遇到了这样的问题。我们知道，德国同样存在能源分布不均的情况——大部分电力负荷的消费者在南部，但是大部分风电生产在北部，如果我们想要提高北部风电的产量，就会面临长距离输电的问题，因此我们希望发展新的高压电网来传输可再生能源生产的电力并避免大的能量损耗。这种技术也很有希望用于提高整个欧洲对潜在可再生能源的利用效率。
文汇报：德国在气候、环境、能源政策上，相比其他国家是否显得更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
勒舍尔：我不会将其称作浪漫主义，因为最终在长期我们还会面临严重的挑战。长期的收益跟短期的损失是结合在一起的，这是每个国家都面临的问题，而所有政府都必须决定是否愿意支付这些短期的成本，来改善长期的处境。我认为德国政府看到了自身在追求这些长期目标的过程中的责任，并且也努力地在履行这些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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