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和一家硅片企业的朋友聊起了现在的行业现状，我发现经济学的规律在当前的产业竞争中，似乎被大家所淡忘。明明是价格低于现金成本，硅片企业却还愿意长期保持6成左右的开工率，为一体化龙头去承担硅片环节的亏损。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家HJT企业的开工率决策最近回归了经济学规律：在亏损现金的前提下，决定大幅减产。
这两件事情非常有代表性，今天就闲谈一下由此引发的对光伏产业之道的不太成熟的思考。如有与读者观点有所不同的，还请大家包涵指正。
一、开工率决策“违背”经济学规律的原因
光伏企业“违背”经济学规律，在价格低于现金成本的情况下大规模生产，这对于光伏产业而言，已是常态。分析其背后的原因或动机，大概有这样几点：
（1）龙头企业想玩“寡头垄断”那套。
光伏制造是一个很大的赛道，要垄断那是不可能的，但如果能由2-3家大企业所把持，实现寡头垄断，那还是很不错的。于是，有钱的光伏龙头就想着凭借着自己的“血厚”与其他企业玩一场“杀敌1000自损999”的游戏，依靠自己的资金优势将竞争对手耗死，最终你死我活——拿下对方全部的市场份额。
【注：之所以是“杀敌1000自损999”，原因是：a）过去20年以来的产业事实不断证明，光伏制造没有任何技术壁垒，有的只是“技术代际差”。设备是一样的，供应商是一样的，工艺技术人员的流动和日常沟通是完全无障碍的，“技术壁垒”只出现在光伏企业给投资者、银行、政府的PPT上，不出现在现实世界之中。b）受电站运营商供应链安全问题的影响，光伏组件龙一到龙四的份额是非常接近的，光伏龙头之间的规模成本优势并不明显。】
（2）地方政府将其任期内的工业产值、就业等因素纳入投资决策。
对于一般产业或金融投资而言，赚钱就做，亏损就不做，如果是战略性的方向，那么也最多容忍2-3年的亏损。但对于地方政府而言，在其投资决策时，则将任期内工业产值和就业等因素纳入决策体系。一方面，地方政府对于亏损的容忍度相比产业资本和金融资本而言，更高。另一方面，在期限的偏好上，地方政府更倾向于确保在任期内不发生显著的不利变化。
光伏产业过去很长时间的发展，借助于地方政府的支持。自然，地方政府的诉求，必须要认真考量。这就导致了，光伏企业在经营困局下，即使想停产，也会受到地方政府的窗口指导。
另一方面，在过去半年中，作为典型案例的RY公司被政府救起，实控人“出局”，但企业却在债务重整后继续生产经营，供应商变成了新的股东。之所以出现这种现象，也是因为地方政府的投资决策体系与产业、金融资本有所不同。
（3）银行信贷的基本逻辑。
银行放贷的基本逻辑是“第一还款来源+抵押物”。只要企业开工，哪怕不赚钱，至少有流水，放贷就符合逻辑；一旦企业停工，即使不亏钱，银行信贷的基本逻辑就没法满足。为了确保银行贷款的接续，防止“到期不续”或“压低额度”，企业自然不愿意大幅降低开工率。
（4）美国市场的盈利支持。
在过去很长时间，美国的度电补贴+制造业补贴，支撑着美国光伏市场的超额收益。于是，同时在美国市场及非美市场经营的光伏企业，就可以用美国市场的盈利贴补其他市场，非美市场的价格就可以低于现金成本。【注：2025年特朗普上台后，一方面取消美国光伏补贴，一方面提高全球关税，国内光伏企业通过海外基地出口美国的道路由此被逐步封闭。】
综合上述四点，光伏企业看似“违背”经济学规律——以低于现金成本的价格出售产品，实际上有一定的现实合理性。
二、“违背”经济学规律的代价
当绝大多数光伏制造企业因为上述四个方面的原因而“违背”经济学规律，价格较长时期维持在低于现金成本的水平上，则可能出现的情况是：
（1）产业的出清时间会严重长于预期。
（2）卷入更大规模的地方政府资金、银行资金，并以低于现金成本以下的产品价格，持续贴补下游电站运营商及电力用户。
（3）当地方政府、银行实在扛不住的时候，或将出现全行业的系统性风险。而且，很有可能是多家企业、多个地方政府、几乎“同时”出现现金流的枯竭。
这一可能性，虽然到今天为止还没有出现，但考虑到光伏龙头企业已经连续亏损了6个季度（2023Q4-2025Q1），且531以后的需求急剧下滑，鼓声停下的时刻似乎也就越来越临近了。
（4）龙头企业期待的“你死我活”结局，未必会出现。
原因很简单，拥有110万人的军队，虽然耗死敌军100万人，但按照“杀敌1000自损999”的比率，也会损失99.9万人，最终只剩10.1万人。那么这个时候如果杀出一股新的军事力量，人数只有20-30万人，那也能轻松打败原来110万人的军队。
更何况，光伏行业的技术进步尚未结束。在上一篇文章中，我说过：HJT做到量产平均740W、成本与TOPCon差距缩小到2分/W，做到这两点HJT就有显著的“技术代际差”了，这大概会出现在3-6个月后。在HJT代际差即将出现的时候，只要有两三家HJT企业能躲过这一轮的暴风雨，就有机会以2-3万人的小股精锐“奇兵”，基于“技术代际差”，实现以少胜多，打败原先110万人、后来因“杀敌1000自损999”而被耗为10.1万人的行业龙头。
由此看来，在当前时间点上，刚刚决策大规模减产的HJT企业或许是明智的：尽可能保存实力，让龙头企业去“杀敌1000自损999”，才有可能在战斗形势明朗后实现“以少胜多”。更为重要的是，据了解，这一大规模减产的HJT企业技术水平最先进的那条产线似乎并没有停产。这意味着，其仍然在持续推动HJT量产技术的进步，以尽快实现HJT的量产“技术代际差”。
三、当前光伏行业痛苦的根源：不仅是产能过剩，更重要的是需求的高阶“下行波动性”
当前光伏产业表面上看是产能过剩的问题，实际上主要还是需求问题。
但行业内对这一点却讳莫如深。原因何在？因为，如果只是产能过剩问题，需求却还有每年20-30%的增长，那么光伏行业就还有希望，3-5年后光靠需求增长就能消化过剩产能，就还是高成长行业，最多被贴上一个周期性成长的标签，就还能维持高的资本市场估值。但如果把当前问题的本质（光伏行业需求在3-5年的时间区间内大概率下滑）讲明白了，那么光伏制造业的整体估值体系就有可能崩塌，出现类似于2009年7月到2011年底房地产行业的“杀估值”（估值跌掉了2/3）的情况，“杀敌1000自损999”的策略就有可能出现局面失控。
从2025年以来的产业变化看，在光伏行业的中观、宏观层面确实出现了使得未来3-5年全球光伏新增装机量增速由正转负的两大因素：
（1）国内的136号文发布，光伏从平价时代进入市场化电价时代（一部分提前锁定的机制电价+剩余的现货电价）。由于各省电力市场加速进入现货时代，再叠加光伏午间光伏发电的时段性电力过剩，光伏在电力市场上的捕捉价加速下行。136号文对光伏行业需求最大的机制影响在于：取消了光伏强制配储政策，但遗憾的是，没有同步给出储能参与电力市场的政策。因此储能的光伏发电侧应用场景消失，午间现货电价抬升的前景更是渺茫。午间电价不抬升，光伏电站的IRR就是持续下行的，又怎么可能出现新增装机量的增长呢？
在我看来，未来如果要出现午间电价抬升这一“反转事项”，至少要经历以下事件或阶段：a）储能参与电力市场的政策出台，b）储能的系统成本进一步下降，从而抵消“用户侧峰谷价差”切换为“发电侧峰谷价差”过程中带来的IRR下降，c）储能的装机保有量规模从200GWh增长至1000GWh数量级，与光伏装机保有量基本处于1:1的等量状态。要依次实现上述a、b、c三点，没有5年时间，是绝无可能的。所以，国内午间现货电价在未来3-5年内回升无望，国内光伏新增装机量就很难重回正增长。
（2）特朗普上台后，不仅美国光伏的ITC政策、制造业补贴政策面临加速退出（到6月中旬，ITC政策的加速退出形势已经基本明朗），俄乌冲突爆发后北溪管道被炸、以伊冲突的爆发，更似乎是美国化石能源利益集团打击其竞争对手（俄罗斯、伊朗）并争夺欧洲客户的一场商战。因此，特朗普上台对光伏行业的负面影响的范围，绝不止于美国，还或将涉及到整个欧洲。在特朗普任内，要想欧美重回可再生能源的发展道路，希望似乎也较为渺茫。
因此，2025年以来的光伏市场，表面上看国内2-5月的抢装导致需求“还行”，但实则完全不具有可持续性。国内136号文背后储能政策的缺失，以及美国共和党上台对全球能源方向的180度转变，这两点影响的不只是2025年的光伏需求，而至少是2025-2028年四年的光伏需求。
至于这一段的标题，我之所以用了“需求的高阶‘下行波动性’”这样一个晦涩而又装B的表述，是因为：a）电力新增装机量（无论是火电，还是光伏风电），是电力需求的1阶导数，波动更大：当经济形势不好，电力需求不增长的时候，新增量可以接近于0。b）由于缺乏储能的配套，当经济形势不好、电力需求不足时，光伏新增装机量的下滑速度快于可调峰的火电装机量，光伏新增装机量在理论上可以完全等于0。
四、感悟：光伏产业之道
光伏产业从2004年全球进入GW时代至今，已经有20年了，总体高增长，但从时间维度上看过程起起伏伏，而从空间维度上看是此起彼伏。要在光伏行业内长期立足，大概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认知并敬畏规律”。
这其中的规律，也就是光伏产业之道。既包括微观经济学规律，又包括周期的规律，还包括投资与人性的规律。只有认知并敬畏这些规律，而不是“线性外推、人云亦云”，才能做到保持长期的“活着”：
（1）光伏制造是电力需求的高阶导数，双向波动性才是其“第一性原理”，持续高增长只是企业、资本、银行、政府及各种媒体与分析师们的“妄想”。
（2）政治及政策周期、能源价格周期、利率及金融周期、产能周期、技术周期、库存周期，这些影响光伏制造景气的周期性因素，不可不察。做光伏若只讲技术，不讲周期，那就穿越不了周期，最终只会成为周期的牺牲品。
（3）无论是产业企业、政府、银行、资本还是媒体、智库，99%的人都是“线性外推”、“顺周期加杠杆”的，这会导致周期的波动性进一步放大。上行时如此，下行更是如此。
（4）低于现金成本出售产品，这是违反经济学规律的行为。如果这种行为能刺激需求爆发，并快速迫使竞争对手退出竞争，则或有可取之处。但当前光伏需求的下滑，是国内电力约束问题+海外政治问题所导致的，不受光伏组件降价的刺激；而地方政府支持下的各地光伏企业，都不会在价格战面前轻易“就范”。因此，违反经济学规律的行为一旦进入长期化，就有可能遭到反噬。
（5）要想在光伏产业生存，靠做对一把趋势，然后再用“杀敌1000自损999”这种刚硬的方式，真的是很难成功的，甚至有可能沦为千夫所指。或许，只有顺势而为，精准预判趋势、辨识趋势、顺应趋势，做到像水一样柔软，并且如履薄冰、始终保持清醒，或许才能走得长远一些，才能看到能源革命胜利的那天。
（6）HJT企业的出路，就是在不中断量产技术进步（HJT龙头企业保持1条线满产及各种技改升级）的同时，尽可能降低开工率，保持资产负债率不再显著恶化。当光伏行业的TOPCon、BC龙头们杀得遍体鳞伤时，再以“740W的量产平均出货+TOPCon成本差距缩小到2分/W”的“技术代际差”实现逐鹿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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